轉自《中國教育報》2013年11月18日第9版。

■朱永通

    現(xiàn)在的教師為什么不讀書

    在人們的印象中，讀書之于教師，似乎是天經(jīng)地義的事情，身為教師而不讀書，才是咄咄怪事?？墒牵瑪[在我們眼前的事實卻是：讀書的教師越來越少，教師讀書的時間也越來越少。

    先講一件沉重的事情，不久前，我中學母校的一位青年教師在家猝死。好友在電話里幾度痛泣，他說，這位老師工作上勤懇如牛，任勞任怨，自恃身體不錯，身兼數(shù)職，常常加班加點，他的死完全是超負荷勞動所致，即所謂過勞死。

    母校這位青年教師的不幸，雖不能說普遍，但此類事件在全國各地也時有耳聞。一個不爭的事實是，由于生活上、工作上諸多壓力的侵襲，很多教師在身體上、精神上紛紛亮起“紅燈”。

    沒有美好的生命狀態(tài)，難有美妙的閱讀。讓一個身心疲憊的人體會到“閱讀是一種享受，是一種幸福”，好比要讓荒漠一夜間變綠洲一樣，不過是一件想起來很美的事而已。打開一本書，不知不覺沉浸進去，不僅需要時間，還需要心境。

    所以，教師不讀書，更多是教師在繁重的工作壓力下，本能地啟動生理、心理的調衡機制，以免耗能過多，免疫力下降，讓身心遭到疾病的侵擾。

    以上觀點，并非主觀臆斷，而是有科學依據(jù)的。在上世紀八、九十年代的日本，流行著這樣的社會風氣：許多薪俸階層的男人下午下班后，徑直到小酒館喝酒，直至酩酊大醉才回家。

    針對此社會現(xiàn)象，當年擔任日本勞動衛(wèi)生顧問的松田育一先生，通過對人的大腦構造進行獨特研究，作出了合理的解釋，并在“日新報導刊”上發(fā)表了《驅散焦躁和煩惱》一文。

    松田育一先生研究指出，在人的腦子里同時存在著三個腦子，分別為鱷魚腦、馬腦和人腦。從人腦的構造分布來看，屬于爬蟲類的鱷魚腦（腦干）在最底層，它承擔了人的自律神經(jīng)作用和生存所必需的基本功能，如呼吸、維系心臟跳動、保持體溫、消化食物，以及睡眠、排泄、自我防衛(wèi)本能等；居于鱷魚腦之上的是更加進化的哺乳動物的馬腦，其作用是賦予人以感情，如恐懼、憤怒、思慕、寂寞等；包圍在鱷魚腦、馬腦四周的是大腦，即人的腦子，它是理性、智能的代稱，諸如思考、計劃、創(chuàng)造等人所特有的功能都是通過人腦來實現(xiàn)的。

    無論在社會生活中，還是在家庭里，每個人都被要求要冷靜、合理、理智、抑制自我，而不能憑感情行事。其實，人與動物相似，若過于粗暴地處理自己的感情，則易處于精神緊張的狀態(tài)。倘若人長期受到精神緊張的打擊，此信號會傳至鱷魚腦中的自律神經(jīng)，并使之紊亂，久而久之，就會導致胃穿孔、胃潰瘍等癥狀。

    于是，日本薪俸階層的男人們就去小酒館喝酒，因為酒精可以使大腦休眠。這樣，平時受到大腦抑制的馬腦便恢復了精神，隨即感情毫無掩飾地宣泄出來，具體表現(xiàn)為酒醉后時哭時笑、喜怒無常。

    回過頭來看，整天忙不停的教師同樣需要釋放馬腦，讓大腦休息，以便第二天精神飽滿地去工作，所以，當教師好不容易歇下來，最好是散散步，看看電影、電視，或跟家人、朋友聊聊天。

    閱讀是有難度的，同時需要馬腦和人腦的協(xié)調、配合，才可能與作者對話，還原書中的情感、思想。對于大部分沒有養(yǎng)成閱讀習慣的教師而言，在忙了一天之后捧起書，只能使精神進一步緊張，要么昏昏欲睡，要么身心倍受折磨。

    也就是說，教師不讀書，或書讀不下去，其實是源于調劑身心的生命本能而為自己理性選擇的一種“節(jié)能”的生活方式。

    從另一個角度看，人的競爭意識與適應環(huán)境的能力是與生俱來的，教師之不讀書，與此息息相關。

    目前的職稱評定標準在看似公平的逐條量化之下，卻指向了淡化讀書，乃至“鼓勵”不讀書的方向。教師職稱關乎其個人利益及榮譽感，除了心灰意冷或灑脫超越的極少數(shù)教師，絕大多數(shù)教師還是趨之若鶩的。然而僧多粥少，競爭隨之而來。在職稱評定及與之緊密相連的各種榮譽中，最為關鍵的是學校的評價?，F(xiàn)實情況下，大多數(shù)學校對教師的評價還是很單一的：能抓出好成績的教師，就是好教師?？荚囀且婚T技術活兒，只需特定的技能，學科之外的書往往幫不上什么忙，所以，當教師選擇為眼前利益沖刺后，難免要把學科之外的書本冷落一旁，久而久之，也就忘卻了這個世界上還有一種叫做書的精神食糧。

    現(xiàn)代教師為什么需要讀書

    何為現(xiàn)代教師？在我看來，其核心特質表現(xiàn)在，他的觀念是否與這個世界、與校園里每一個鮮活的生命血脈相連，并把學生的健康成長放在首要位置。

    觀念是教師教育行為背后的價值取向。教師一旦在觀念上出現(xiàn)問題，無論其在專業(yè)上有多深的造詣，也無法彌補因觀念上的偏差而給學生帶來的災難性后果。演員李冰冰接受采訪時提到，她從小到大都是一個特別沒有自信的人，因為小時候數(shù)學成績不好，她一直籠罩在這樣的觀念陰影下：“小時候不會算算術的人都很笨。”她說，數(shù)學不好，導致什么都不好，以致一直沒有安全感，恨不得自己能丑一點，“我現(xiàn)在有點駝背，因為小的時候一直是這樣走路，就希望老師不要看到我”。觀念是一只可怕的“看不見的手”，它甚至可以讓人類這個“物種”慢慢地“變異”。

    教育上存有偏差的觀念，猶如枷鎖，學生的心靈一旦戴上它，可能花一輩子的時間都解不開。麻煩的是，有些觀念有其時間性的一面，最容易過時、落伍，教師一不小心，就可能會以這些過時的觀念建立起銅墻鐵壁，在自己的世界里孤芳自賞、自以為是，而對外面的世界保持封閉和無反應的生命狀態(tài)。

    基于此，衡量現(xiàn)代教師的三個標準即為：其一，做一個開放的教師；其二，做一個具有專業(yè)素養(yǎng)的教師；其三，做一個真正的讀書人。這三個標準既有次序上遞進的關系，又互相關聯(lián)、交叉，比如做一個真正的讀書人，對達到前面的兩個標準有直接或間接的幫助。

    一個真正的讀書人，他總是抱持開放的生命態(tài)度，與這個世界、與他人、與自己時刻進行積極的對話。在書本的滋養(yǎng)下，一個開放的教師，具有以下三個方面的精神性狀：一是，在不斷正面回應環(huán)境的各種挑戰(zhàn)的過程中，他確立了自己的信仰和職業(yè)追求的方向，努力去尋找并獲得一個“更高的自我”（尼采語）；二是，他樂于學習，善于悅納不同的人，并批判性地吸收、消化不同的觀點。三是，他放下成見，以嶄新的方式看世界，伴隨著好奇心、責任感，并在與他人自由的交流、分享中，不斷學習、轉化、創(chuàng)造、發(fā)展，在生命不同的季節(jié)里，其思想總有恰如其分的成長。

    一個真正的讀書人，他內(nèi)心敞亮，知道自己在專業(yè)上追求的方向，正如梭羅所比喻：“好像水邊的楊柳，一定朝著有水的方向伸展它的根。”在書本的滋養(yǎng)下，一個有專業(yè)素養(yǎng)的教師，是而且必須是一個有專業(yè)倫理和專業(yè)能力的人。葉圣陶先生對教師有一個基本要求：肯負責，有本錢。“肯負責”，指向專業(yè)倫理；“有本錢”，指向專業(yè)能力。

    先說專業(yè)倫理，它早已被各行各業(yè)所忽視，為了利益，倫理底線面臨著被降低的風險。作為教師，對學生的尊重和欣賞，即成全生命、呵護人性，應該成為其專業(yè)倫理的根本標準。

    再說專業(yè)能力。教師的專業(yè)能力并非局限在教學能力這一狹隘的范圍里，它還包括愛的能力、溝通能力、表達能力、思辨能力、寫作能力等等。越來越多的有識之士形成了這樣的共識：在可見的將來，能讓學生考出好分數(shù)，不過是一個教師最低限度的“本錢”。作為現(xiàn)代教師，最大的“本錢”是，在讀書中擴展教育視野，回歸教育常識，并在實踐中不斷磨礪自己的思想，從而建構起支撐他作為現(xiàn)代教師的“思想資源庫”。

    有“本錢”的教師，對日常生活和教育中似是而非的繁雜現(xiàn)象，不盲從權威的聲音，也不輕信流行的觀點，而是保持自己的敏感，屢有獨到的見解，因為他始終眷念健康的人類精神，視“讀書明理”（鄭板橋語）為天職。

    現(xiàn)代教師怎么讀書

    古人云：開卷有益。這是一句很籠統(tǒng)的勵志口號，很像小時候大人哄我們的招數(shù)：“乖，聽話，才給你糖吃！”糖吃多了，不僅牙要壞，腦袋瓜也會不靈光的——光聽話，就不思考了。同理，如果所開之卷皆是糖之類哄我們聽話的東西，何益之有？

    所以，我們必須認真思考：作為現(xiàn)代教師，如何讀書，才能真正做到開卷有益？

    一曰，須開有益精神發(fā)育之卷，獲得現(xiàn)代教師所必需的基本常識和心靈滋養(yǎng)。

    浮躁與功利，是這個時代的傳染病，其病毒之蔓延無孔不入，殃及教育，最明顯的惡果是，教育日益平庸化、世俗化，且逐漸露出僵化和滯后性的面孔。作為現(xiàn)代教師，如何在庸俗的空氣中增強免疫力，自覺去突破現(xiàn)狀的呆滯和體制的局限，讓自己多一點教師味，多一點書生氣？這個問題，可用《紅樓夢》中薛寶釵的一句話來回答：“不拿學問提著，便都流入世俗去了。”當然，“拿學問提著”，指的是在思想上下工夫，這是精神發(fā)育之關鍵的關鍵，而提高思想能力的關鍵途徑則在于“直撲經(jīng)典”（黃克劍語），讀點哲學，回到人類的思想源頭——軸心時代的偉大人物（比如孔孟老莊，柏拉圖、蘇格拉底）那里去吮吸精神發(fā)育必需的奶水。今天之教育，雖流派林立，雜象叢生，但若有哲學之慧眼燭照其間，我們一定不會因被遮蔽而迷失，因為哲學有益于我們解放思想，開闊眼界，回歸教育之常識。

    話說回來，今天的中小學教師，不管是學生時代，還是走上講臺，皆在應試教育的大道上前赴后繼，幾乎無暇亦無心去吮吸哲學原典之奶，久而久之，精神的腸胃根本適應不了“原奶”。這時候，當然要退而求其次，先吸收一些“奶粉”式的解讀本，比如《論語》，可以先借助楊伯峻的譯注本、黃克劍的解讀本、李澤厚的今讀本等等，至于于丹的心靈雞湯版，最好別碰，因為她只是從《論語》中舀了一丁點的“奶粉”，卻用了一噸以上的水去沖泡，偶爾嘗嘗倒也無妨，若喝多了，喝上癮了，只能導致營養(yǎng)不良。

    精神發(fā)育猶如身體發(fā)育，除了必需的營養(yǎng)外，還需運動，所以，現(xiàn)代教師的精神生活需要經(jīng)常“運動”、調理，也就是說，現(xiàn)代教師既需要滿足生存的職業(yè)生活——教書，也需要豐盈靈魂的內(nèi)心生活——讀書。就精神享受而言，讀文學類的經(jīng)典作品，猶如聽經(jīng)典音樂，可以滋潤心靈，讓生命伸枝展葉，保持旺盛的活力。葉嘉瑩教授在一次講座后，曾與學生有過如下對話。一學生問：“葉先生，您講的古典詩詞我們很喜歡聽，可是學了它有什么用呢？”葉教授回答道：“你這話問得很現(xiàn)實。的確，學了古典詩詞既不能幫你找到職業(yè)，更不能幫你掙錢發(fā)財，但學之最大的好處就在于使你心靈不死。莊子說‘哀莫大于心死，而身死次之’，如果你的心完全沉溺在物欲之中，對其他一切都不感興趣，那實在是人生中第一件值得悲哀的事??！”葉先生的回答，讓我想起《圣經(jīng)》里的一句話：“神說：‘如果你內(nèi)心的光明熄滅了，那黑暗多么可怕。’”是啊，很難想象，一個“內(nèi)心的光明熄滅了”的教師站在講臺上，如何能做到以人間情懷之燈去引領學生觀照、眷注人生世相。

    二曰須開有益專業(yè)發(fā)展之卷，獲得現(xiàn)代教師所必需的專業(yè)素養(yǎng)和思想能力。

    談到讀書，許多專家學者言必興趣，使讀書成為人生之樂事云云。從理論上來說，一點都沒錯，因為人要把一件事做好，最需要的是動力，就人選擇讀書而言，其動機有二：一是喜歡其“無用之用”；二是確信其“有用性”。第一是全憑興趣、愛好去讀書；第二是抱持一定的功利心去讀書。對于久經(jīng)應試教育錘煉的教師，除非從小培育了興趣，養(yǎng)成讀書的習慣，否則，很難讓讀書成為他的生活方式，因為常識告訴我們，任何興趣一旦錯過早期開發(fā)，缺乏一點一滴的能力積累過程，長大后不管怎么努力，也很難真正開發(fā)出來。對于大部分教師而言，雖然無法盡情享受把讀書作為消遣的樂趣，但至少還有第二個動機，可以讓他們拿起書本，即把讀書當成工作的一部分。

    我們無需囿于道德感，覺得緣于第二個動機去讀書多少有些不光彩，其實，當我們與有益專業(yè)發(fā)展之書——比如教育學、心理學、生物學等專著朝夕相處之后，所受到的潛移默化的熏陶足以改變我們的氣質，提升專業(yè)素養(yǎng)，并顯露在教育教學的日常工作中。

    作為現(xiàn)代教師，當你依據(jù)有益專業(yè)發(fā)展的原則來精選書籍，并認真地一部部“啃”下來，你的專業(yè)能力自會潛滋暗長，獲得意想不到的提升。

    此外，作為非消遣性閱讀，你還可以嘗試做讀書札記，一則有益記憶；二則有益思想能力的提升。讀書札記主要包含兩方面的內(nèi)容，一是摘引書中作者的核心觀點，二是記下自己的心得、見解。